“说这么些,只是想告诉林姑姑,我真的不在意外人的看法。说句狂妄的话,那些人多为我不在意之人,所以不因其褒奖而喜,更不会因其唾骂而怒。不过是一阵灰尘乌云,风一吹也就散了,连生命中的过客都算不上。”
贾蔷见黛玉怔怔不言的看着他,居然有些不好意思,先开口道。
黛玉回过神来,垂下眼帘,不知在想什么,过了稍许,才轻声问道:“可是,别人会轻视侮蔑于你……”
贾蔷呵呵笑道:“林姑姑,我是要做实事的人,而我要做之事,最好低调进行。俗点说,就是闷声发大财!那些整日里咋咋呼呼蹦来跳去的名士们倒是高调,不让人轻视,可他们除了耍嘴皮混点名声出来然后骗吃骗喝欺负女人外,还能做什么?我不同,我要低调做实事。所以,不需要这虚名。且以诗词为心,是为了陶冶情操,使人品格高尚的,却不是为了去扬名骗人的。”
黛玉若有所思的抬起眼帘,露出一双如若星辰般清明的瞳眸,看着贾蔷问道:“可你果真作不出来,大家便都要瞧不起你,那你又如何能行事?”
贾蔷好笑道:“谁能做到这一步,竟惹得天下人都瞧不起?”
黛玉明眸眨了眨,看着某人道:“你不就是吗?”
“……”
看来,这小娘皮的毒舌本性是改不了了,贾蔷面色一滞,没好气的看了黛玉一眼,黛玉掩帕于腮边,取笑道:“你看我做甚么?分明是你同我说过,都中士林厌恶唾弃你如……如狗屎,哈哈!”
“……”
贾蔷面无表情道:“那些人在我眼里,还不如狗屎呢,所以我不在乎!”
“呸!厚脸皮!”
黛玉都听不下去了,没好气道:“你和他们比?他们是那……你也是?”
贾蔷扯了扯嘴角,道:“林姑姑,你的修身还是不到家。难道没听说过,道之所向,虽千万人吾往矣?在我看来,这个道,不止是大道的道,也是人生道路的道。我坚定我选择的人生道路就是我想要的,那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?
难道有成千上万的外人反对,我就畏惧不前了?不会的,只要我需要他认同我的人,能够认同我,就足够了。
就好比有些人,表面上知交遍天下,可落难之时,连一个出头的也无。
而有的人,平生知己只有一二,可就算天下人都唾弃他,只要那一二个知己站在他身边,他就敢正面迎对天下骂名,视若清风拂面,坚定的走他们认定的道路而不屈服!
林姑姑,这,才是我处世之道!”
黛玉静静望着他,轻声道:“就像,你推崇太上皇那样?”
贾蔷闻言却是一滞,竟干笑了声,犹豫了下,方小声道:“此事原不该说与任何人听,只是既然你问起来了,我就不能骗你……那日,我原不知隔壁有人,但是铁头和柱子两个憨货在窗边抱怨天下百姓苦难,越说越不像,还将太上皇牵扯进来,说了好些坏话。我虽不知道隔壁有人,可也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。所以才赶紧将太上皇大夸特夸一番,原只是为了补祸罢……”
见黛玉听的瞠目结舌,目光古怪的看着他,贾蔷声音愈发小了,道:“林姑姑可千万莫说出去,不然我要有祸事的。”
黛玉连连点头,仿佛听闻天机一般,徐徐呼出口气,看着贾蔷面色担忧的小声道:“你那番话在都中惹出天大的麻烦,连要入阁的宰相都遭贬黜出京了,生出那样多的事来,没想到,竟是因为这个缘故……若是让人知道了你只是为了哄人,可怎么了得?我原不该问你的……”
贾蔷笑了笑,看了眼不远处勾着脖颈往这边偷瞄,似想听清楚他和黛玉之言的紫鹃,而后对黛玉道:“那番话,至少有一半还是真诚的。而且,我也的确认为,实干方能兴邦,不能一味的沽名钓誉。至于你问了我……这又值当什么?林姑姑和姑祖丈帮我良多,天下人都会害我,你们也不会。当然,此事最好还是不传六耳。”
饶是黛玉灵秀天成,可涉及到外面那么复杂混乱的事,她也有些跟不上了,心念只要不告诉第三人,只当没听过就是。
念及此,眼下便不再自寻烦恼,而问正事道:“那这些诗词小令儿,你到底是用,还是不用?”
贾蔷闻言扬了扬下巴,笑道:“凭他们也配听林姑姑写的诗词?你瞧好吧,我自有法子,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。”
“偏你能!”
黛玉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,以长辈的语气斥了句后,一扭身留下一句“随你怎样好了”,就转身去了里间。
只是她心中并未如表面上那样平静,反而有一股湍流在激荡澎湃!
原来,想要活出真我本性来,需不在意旁人的眼光,和风言风语。
她此刻心里大为动摇,因为想起这些年在贾府的生活,就因为顾忌旁人的指点和嚼舌,她夜里独自流下的泪也有一瓮了。
心情也总是大受影响,身子骨也熬的狠了……
如今看来,倒是她做差了,还不如贾蔷洒脱大气。
只是,她也能做到这一步吗?
怎感觉有些……厚面皮呢……
……
忠林堂。
站在堂上,贾蔷心底无奈。
本想直接去瘦西湖上赴宴,尽管这个东道对他来说意义不大,最好的结果,也就是能结识两个地头蛇,譬如徐家徐臻那种。
毕竟他初来乍到,做事总是要用到人,若果真能结交两个可用之人,那也不错。
因此贾蔷心中虽不耐社交,却还是愿意前往。
只是没想到,刚出盐院大门,就被王管家亲自追了出来,言道林如海唤他前去。
贾蔷本以为果真是林如海有何大事,急着要见他,不想却见到了他极不想见的老头儿,韩半山。
仕宦一生的韩彬看到他的脸色,就知道他不情愿,冷笑一声道:“若非看在你是如海弟子的份上,你便是想为老夫办事都不够资格!在都中种下那般大祸来,犹不自知,莫非你就全靠着你姑祖丈给你去挡刀子?如海老弟历十数载,受过多少磨难,呕心沥血积攒的那点清誉,你想都用来给你补祸不成?”
贾蔷闻言,面色微变,深吸一口气,清冷的目光直视韩彬,沉声道:“半山公何须说这些?我贾蔷年纪虽幼,但行事素来问心无愧。当日在醉仙楼教训长随要敬忠君父,若此为过,我认了。于太上皇圣驾前,我陈述己意,毫无图谋名利之心。不想清流士林却以为我谄媚无风骨,但我绝不认此污名!
我虽为愚顽之辈,然心中自有傲骨。
试问,哪个利欲熏心的佞幸无耻小人,甘愿自断仕途之路,以证清白?
那日,骂名还未起,我便在太上皇御前表明了态度。
若如此也算佞幸,谁还能比我清白?
便是半山公你,就没说过几句颂圣之言?
更不用提那些清流官员,他们跪拜上官、阿谀奉承的模样,想来半山公也绝不会陌生!
媚上而欺下,相比于他们,我贾蔷当得起傲骨铮铮四个字!
至于种祸……
呵,若这片朗朗乾坤,连一位敬忠君父之人都容不下,那他们只管来寻仇报复便是!
我贾蔷,宁肯站着死,也绝不低头去领那卑鄙的诬陷之名!
最后,小子斗胆敢问半山公一句,既然朝野上骂声一片,既然你们一个个都满腹乾坤正气,以为太上皇是奢靡无道之君,那景初年间你们都干什么去了?
就算不来个文死谏,至少也该像我一般,退出那昏暗的朝堂,独善其身以证清白吧?
那时都做不到,这会儿站在岸边冷嘲热讽,又算什么?”
“放肆!”
等贾蔷一股脑发泄完怒郁之意后,林如海呵斥一声,道:“若都如你这般任性,这天下黎庶又当何去何从?半山公二十八载仕宦在外,遍历大燕苦寒州省,每回离任,百姓如失父母,万民伞都不知收了多少把,也是你这黄口孺子能褒贬的?半山公指点你两句,是你天大的造化。等闲王孙公子,求到门下想得其指点而不得,偏你不知好歹!”
贾蔷闻言,对林如海微微躬身一礼,道:“先生,弟子岂能不知半山公二十载清廉公正,养天下之望,若得其看重,日后可登青云之梯?只是,弟子狂妄,实以为道不同,难相为谋。若果真忍耐下来,投靠半山公名下,反倒成了包藏祸心的小人。”
林如海闻言皱眉,想说什么,一时却又不知该怎么教训。
然而就见韩彬老农一般的脸上,稀疏的眉头皱起,看着贾蔷道:“你这少年郎,还真让老夫刮目相看……也是,太上皇何等人物,能入他眼的,又怎会是平凡之辈?只是,你想做个遗世独立之人,却未免太可笑了些。如海已经收你当做弟子,为你遮风挡雨,你现在再想一人做事一人当,岂不迟了?这会儿我做的事,除了于朝廷社稷有好处外,对你姑祖丈同样有利。怎么,只想沾光,不想出点力气?”
贾蔷没想到这老头这般老辣,根本不理他说什么,甚至都不知怎么就看透他的心性,因此抓住“林如海庇佑他”这张牌猛打,让他无可奈何,只能道:“半山公,你到底想让小子去做什么,能否直言?”
韩彬哼哼冷笑了声,道:“早如此便是,一肚子牢骚话!”
一旁林如海呵呵笑道:“蔷哥儿啊,半山公在天下最艰难之地,为官近三十载。什么样的人物,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?若连你都对付不了,如何能负今日之望?”
贾蔷默然不语,心中却道:
古往今来并非无此等人物,只是,又有哪一个,能落得好下场?
罢了,不和这老官儿一般见识。但他要是提出什么非分要求,以他作刀,却是多想了……
林如海的恩义,他自有他的法子去偿还,却不会因此受这倔老头的驱使。
……